國際組織救助兒童會(Save the Children)今(2018)年9月公布了一份報告,表示持續超過4年、鮮少受到媒體關注的葉門戰事若不改善,將有超過500萬的孩童面臨飢荒,甚至有一整個世代的人可能會因此而消失。在這背景下,有300萬的葉門難民選擇逃離家園。這一次他們不再向西往歐洲去,而是飄洋過海來到對他們來說更為陌生的東亞國家,希望找到一個重新開始的人生。
今年5月,超過550位葉門難民輾轉來到韓國濟州島,但卻激起了韓國社會的強力反彈。2013年才實施《難民法》的韓國政府如何面對這狀況?以為終於安全了的葉門難民,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叛軍要抓我去打仗,我不願意、所以才逃離葉門」、「我是因為家被炸了,才要離開」。5、6位同樣從葉門逃出來的同伴們圍坐一圈,中間擺著一個裝滿菸頭的玻璃罐充當煙灰缸。在韓國濟州島的小宿舍裡,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描述當時為了躲避戰火、離鄉背井時的回憶。
葉門內戰源於2014年9月,屬於穆斯林什葉派的胡塞組織(Houthis)與前總統合作,發動政變佔領當時的首都沙那(Sana´a),並與遜尼派的政府軍交戰。中東遜尼派的老大哥沙烏地阿拉伯,不樂意見到背後有伊朗勢力支持的胡塞組織在葉門建立敵意政權,2015年3月結合幾個中東盟國組成聯軍,發兵支援當時節節敗退的政府軍。
為了不讓內戰蔓延到自家,沙國為首的聯軍封鎖了海陸空通路,禁止物資進入葉門。但90%的民生物資都仰賴進口的葉門,被這個沉重的禁令壓得近乎窒息。另外,阿拉伯的蓋達組織以及伊斯蘭國等恐怖組織也趁著兵荒馬亂之際,佔領了大片葉門東部的產油地區,讓原本就已經相當嚴峻的情勢,更為混亂。
塑膠盆中骨瘦如材的孩子,臉上滿是恐懼,正接受醫療診所以簡易的方式測量體重——許多從戰區傳出來的畫面,慘不忍睹。聯合國在6月曾做出預估,葉門在2018年年底可能會有1,800萬人面臨饑荒的威脅。這也表示擁有2,700萬人口的葉門,將會有一半以上的人民因為戰爭挨餓。再加上2017年爆發大規模霍亂疫情,已經有超過50萬人受到感染。
戰爭、疾病與飢荒,葉門已經變成人間煉獄。
現年26歲的青年瑪目(Mamon)戰爭爆發前在沙那擔任汽車技工。叛軍攻入首都後,他跟家人長期居住的房屋遭到摧毀,全家搬回到鄉村老家躲避戰亂。但隨著叛軍的勢力南下,戰火也跟著他們的腳步,延燒到村莊裡。
「我有朋友被迫加入胡塞叛軍去打仗,現在已經死了。」兩次叛軍抓兵,瑪目都僥倖逃過,但家人害怕叛軍再度到訪,傾全家僅存的財力讓瑪目離開。面對被捲入戰爭或是生病挨餓,離開葉門已經成為他們生存下去的選項。
戰爭爆發之後,多數中東的已開發國家因為害怕葉門難民湧入,許多原本給予葉門免簽證/落地簽的國家都收回這項優待。葉門人的選項只剩下南邊的索馬利亞、蘇丹或是吉布地等狀況也不好的非洲國家;就算逃了過去,獲得安定生活的機會仍屬渺茫。
地中海彼端的歐洲當然也是葉門人嚮往的目的地,但因為近年歐洲各國排外風氣漸盛,也讓人為之卻步。因此,有些人將目光從西方轉往東方。
橫渡亞洲,尋找安定
「世界上願意給我們簽證的地方太少了。」瑪目跟多數在濟州島上葉門難民的狀況一樣,他們並沒有太多的選擇。因為戰爭的關係,大多數在葉門的使領館不是撤離就是功能不全,一般平民百姓根本不可能申請簽證出國。因此有資源買機票出國的人的選擇,就是那些為數不多,但仍給予免簽的國家,韓國的濟州島就是其中之一。
位於韓國西南方的濟州島自2002年開始,為了促進島上觀光,開始對世界大部分國家給予30天的免簽優待,當時戰爭還未爆發的葉門也是其中之一。而2015年葉門內戰全面開打後,濟州島免簽的優惠雖然沒有變更,但也沒有太多的葉門人知道這個資訊。2016與2017年分別只有7位與42位葉門人透過濟州島的免簽優惠,踏上韓國領土申請庇護。
透過已經到達濟州島的葉門人的口耳相傳,還有大家在社群網站上的資訊分享,到了2018年才有越來越多人知道,原來韓國本土雖然不對葉門開放簽證,但濟州島則是例外。另外,因為馬來西亞也是少數給予葉門免簽證的國家,不少葉門難民在2015年戰爭爆發初期就已經到吉隆坡避難,讓吉隆坡成為葉門難民漂流在亞洲的第一站。現年33歲的穆罕默德(Mohammed Salem),就是這些飄洋過海來到遙遠異鄉的其中一人。
「我已經打了苦難的預防針,未來的生活再難,我都免疫了。」手提著輕便的公事包,帶著塑膠框眼鏡,身穿Polo衫、舉手投足顯露出穆罕默德受過良好的教育。他談到在葉門目睹戰爭殘酷的回憶、在馬來西亞打黑工時受到的剝削,還有在濟州島上遇到的歧視,臉上淺淺的笑容不是發自內心的喜悅,而是掩蓋面對命運多舛無奈的企圖。
穆罕默德在戰爭爆發前3個月跟妻子結婚,新婚應有的甜蜜滋味被戰爭的煙硝滲透,回憶只剩滿滿的苦澀。穆罕默德與妻子為了躲避戰火,一年內搬了3次家。「驚心膽跳了一年我發現,再不離開葉門,我絕對會發瘋。」他從朋友口中得知馬來西亞是個可以選擇的地點,2015年9月,他獨自啟程前往這個遙遠的國度。
多數逃往亞洲國家的葉門人通常像穆罕默德的家人一樣,讓青壯的男人當開路先鋒,到目的地了解狀況,再幫助家人逃難。又或者像是瑪目一樣,全家只負擔得起一張跨越半個地球的昂貴機票,讓男性先到逃難國工作賺錢,未來有機會,再接家人遠離戰火。
雖然馬來西亞可以讓葉門人合法入境,但旅遊簽證並不允許工作,穆罕默德只能打黑工賺錢。「馬來西亞有動物保護法,但卻沒有簽署保護難民的法律,我們連動物都不如。」穆罕默德在大馬待了將近3年的時間,大半的時間他都待在餐廳裡洗碗盤,一天約15個小時,一個月的薪水只有300美元(約新台幣 9,000 元)。
揮別大馬的黑工歲月,嚮往「浪漫」濟州島
濟州市大型公寓社區裡,7位葉門難民一起生活在一間約15坪公寓中。一進門,廚房、客廳等空間盡入眼底。無法獲得韓國政府的照護,葉門難民只能住在慈善團體承租的宿舍中。雖然生活不甚舒適,但已經比在大馬躲躲藏藏的時候來得好。
談起在馬來西亞打黑工的經驗,沒有一位葉門難民說得出好話。「在那裡要躲警察、躲檢舉你的同業、還要怕幫派搶劫。」瑪目也曾在馬來西亞待過2年,他跟其他的葉門難民一樣,因為都是非法工作的身分,只要遇到麻煩,他們只能摸摸鼻子離開或是付錢賄賂了事,一切不公平只能逆來順受。
穆罕默德在馬來西亞的最後一年成功存夠了錢,安排妻子到馬來西亞重逢。闊別已久的年輕夫妻沒過多久就有了新生命。「這個變化是驚喜,但也是沉重的負擔。」穆罕默德除了要開始張羅懷孕妻子的生活,還要到處借錢準備迎接新到來的生命。雖然很艱苦,但是他跟妻子都很期待。
看著寶寶的照片,穆罕默德的臉上再度出現笑容,這次他發自內心感到欣喜。
家庭來了個新成員,穆罕默德知道他必續為家人生活做些改變。因為馬來西亞並沒有簽署《難民身分公約》(Convention Relating to the Status of Refugees),在國際社會上並沒有承認或是收容難民的責任,大馬的國內法中也沒有審核難民身分的程序。所以他們在馬來西亞並沒有任何權利,不能合法工作、小孩長大不能上學、生病也沒有健保給付。
「如果打工被抓會遣返,我一個人還沒關係,但現在我要為妻子跟寶寶的未來著想。」穆罕默德知道一家人在大馬生活的風險,他開始到處打聽,發現東亞的韓國跟日本都是已簽署《難民身分公約》的國家,但日本並沒有對葉門開放免簽證入境,濟州島是唯一選項。
剛好在2017年底,廉價航空亞洲航空(Air Asia X)開啟了吉隆玻到濟州島直航班機,原本要上萬元台幣的機票降為數千,這讓原本猶豫穆罕默德與妻子下定決心,變賣所有財物並向朋友借了一筆錢,在2018年5月15日告別馬來西亞,再度踏上尋求安定的旅程。
「我像是被囚禁了3年的鳥,搭上飛機的那一刻,我以為我自由了。」在前往濟州島的飛機上,穆罕默德興奮的跟妻子聊天,不斷談論他在旅遊網站上所看到濟州島的樣貌以及他想像中的未來。「那是座浪漫的島嶼,那是一個愜意的度假勝地。」臉上帶著滿滿的笑容,他說多數葉門人在前往濟州島之前,都曾透過阿拉伯語的電視台轉播,或是從網路電視劇裡了解到濟州島的美好,所以在大家知道濟州島是可選擇的方案時,紛紛選擇離開馬來西亞。
但其實來到韓國之後,仍有重重關卡必須克服,才可以獲得難民身分。
韓國《難民法》通過後的爭議
難民庇護的申請者抵達韓國領土後,要向移民單位提交申請。韓國政府對難民身分審核的程序最長可達6個月的時間,必須審核申請者的犯罪紀錄、母國的狀況、與恐怖組織是否有關係以及許多相關細節,最後一切明瞭才會給予難民庇護。而韓國1994年簽署《難民身分公約》開始接受難民申請,並進一步在2013年《難民法》實施後至今,申請人數與通過審核人數之間的比例平均約2%,跟國際社會多數國家約30%相比,屬於通過率低的國家。
長期在濟州島人權NGO工作的白嘉倫(백가윤)點出,在認定難民身分的態度上,政府單位應該是從前來申請者之中,找出不符合難民身分的人,「但是韓國政府的態度完全相反。」她認為,政府官員以先入為主的觀念將所有申請者以潛在罪犯看待,讓申請者背上許多莫須有的罪名。
2013年韓國國會急就章通過《難民法》,使得多數官員們並不清楚《難民法》的主要精神,也不清楚難民議題的相關知識。
韓國的《難民法》,是東亞第一部獨立於《移民法》之外的難民保護法令。當時推動《難民法》成立的成員之一、推動公益人權法案的非政府組織空感執行長黃弼奎(황핅규)指出,雖然早在法案被介紹到國會之前,他已經跟許多NGO還有相關團體進行長時間的研究;但法案可以通過最重要的關鍵,是因為得到了當時執政黨資深議員黃佑呂(황우여)的支持。
保守黨議員黃佑呂是當年提倡韓國政府應該要保護脫北者的主要人物。雖然脫北者在韓國並不被歸類為難民,跟訂定《難民法》沒有直接相關,但韓國在面對中國遣返脫北者回北韓時,國內沒有禁止遣返難民的法律,讓韓國沒有立場要求中國停止遣返脫北者。也因為如此,黃祐呂希望透過通《難民法》的方式,除了讓政府更有籌碼要求中國之外,也可以提升韓國在難民議題上的進步形象。
「那時的想法是,如果立了法,韓國可以超越日本,成為第一個擁有獨立難民法的國家,」公益法中心的律師李一(이일)回想當時的狀況也認為,其實當時立法心態是為了獲取國際上的政治利益,跟法律本身所要推廣保護國際難民的精神,有程度上的不同。
法律倉促的通過,政府官員沒有學習相關的知識,也未扮演教育民眾的職責,這讓韓國社會在今年面對550位葉門難民來到濟州島時,出現了大規模的反對聲浪。
5月到6月這段時間,像是穆罕默德家人或是瑪目這樣的單身青年一批一批各自抵達濟州島。因為免簽政策的關係,濟州島路上到處都是來自各國的遊客。5月一開始,並沒有太多目光注意到這區區500多位低調生活的中東外國人。
反難民輿論和假訊息,在社群網站爆發
「在濟州島上居住的外國遊客,抱著關懷的態度前往探望他們,拍照上傳在社群網站,這才讓葉門難民到濟州的消息傳開來,」白嘉倫點出,其實反難民風潮的開端是無心插柳。消息傳出後,韓國各大媒體爭相以吸引眼球的報導,刊出葉門難民的狀況。霎時各式各樣的假新聞與伊斯蘭恐懼症開始散播,最後成為一股全國性的現象。
「假難民滾出去!」在首爾光化門前,上百位民眾手拿著標語,高聲喊出口號,表達對難民進入韓國的不滿。除了上街抗議之外,還有超過70萬的民眾在青瓦台網站上發起連署,要求修改濟州島的免簽政策跟《難民法》。
社群網路上排山倒海的仇恨語言以及排外風氣不斷湧現,韓國政府為了平息民怨,頒令禁止葉門難民申請者離開濟州島進入本土。在6月1日,南韓政府也停止了濟州島對葉門發放免簽證的待遇,關上了這道葉門難民望眼欲穿的大門。
根據當時的民調顯示,表態國家應該接受難民的人有30%,反對有49%;其中,20~29歲的韓國人高達70%反對接受難民,而40歲以上的民眾只有43%反對難民進入韓國。這也表示,對於難民進入韓國,年輕人不滿的情緒遠高於成年人。
「年輕人的相對剝奪感造成他們反對難民,」聯合國難民署在韓國的公共關係負責人申惠仁(신혜인)認為,年輕人認為政府以及名人幫助難民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無法體會身處「地獄朝鮮」年輕人的感受。他們認為政府應該花更多心思在提高就業率與改善年輕人的生活,而非幫助跟韓國沒有直接關係的葉門難民。
申惠仁認為,在年輕人為主要使用族群的社群網站裡,充斥著許多假新聞以及不實指控難民犯罪的消息,這對反難民風潮有很大的推波助瀾效果。她舉例,韓國政府為了讓民眾有「葉門難民可以自力更生」的印象,特別媒合申請者應徵濟州島上漁場及果園的勞力工作。但特定的意見領袖或是「網紅」卻將這個動作解讀為「搶了韓國人的工作」,讓輿論延燒狀況的更加嚴重,擴大了年輕人對於難民的恐懼。
申惠仁也點出,前段時間「#Me Too」運動在韓國相當盛行,讓女權在韓國抬頭。但在難民議題上,許多人會直觀的認為穆斯林缺乏兩性平權的概念,因此認為難民會對韓國女性產生威脅。因此,不少年輕女性也是反對難民的一份子。
「允許你們待在這裡」,然後呢?
「其實這些恐懼都是源於缺乏相關知識,」申惠仁點出韓國社會對於難民議題有這麼大的反應,是因為這是民眾對於難民議題的陌生,才會出現各種誤會與刻板印象。
「我是葉門人,若可以,我當然想要回去。」穆罕默德在一次晚餐的交談中嚴肅地表明自己的想法,因為他知道,有很多韓國人不喜歡難民是因為他們誤以為難民想要來這裡「搶工作」,以為難民故意來韓國「騙取」社會福利。但這對穆罕默德來說,都是他不得已的選擇。
「目前我們《難民法》內的精神只是『允許你們待在這裡』,就這樣而已,沒有下一步,」黃弼奎認為這是不夠的,一套完善的《難民法》應該除了透明與公平的難民身分認定程序之外,也要有相關配套措施。「幫助難民融入當地社會是相當重要的課題,」黃弼奎點出,在這一點,韓國政府仍然有相當大的進步空間。
「去,我去,我想去工作。來,大家跟我念一遍。」濟州市一家商務旅館地下二樓的餐廳裡,約50位葉門難民正在上基礎韓文課程。濟州島上的慈善團體與NGO一起開辦了全島總共8間大小不一的韓文課程,免費提供給葉門難民學習韓文的機會。課堂上,瑪目跟穆罕默德都在認真的抄筆記,阿拉伯文跟韓文之間的發音方式的巨大差異,讓他們吃足了苦頭。但他們仍孜孜不倦,因為他們知道,要受到韓國人認可,至少要先學會他們的語言。
每週一到五晚上韓語課結束後,葉門難民都會聚集在旁邊的便利商店閒話家常。他們跨越亞洲來到異鄉,寄人籬下受到各式各樣的歧視但也只能忍氣吞聲。也因為同為天涯淪落人,坐在一起吐苦水是他們宣洩壓力的唯一管道。
9月14日,韓國政府公布了第一階段的難民審查資格結果,總共有23位申請人獲得一年在韓國的人道庇護資格(Humanitarian Stay Permits),而穆罕默德一家人就是其中的3位。但是在10月3日,濟州島卻發生了一群年輕人因為不明原因圍毆兩位葉門人的事件。這也顯示出,在6月發生的反難民潮到現在雖然已經過了4個月,韓國社會對難民的反彈,仍相當強烈。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雖然韓國政府開放了少數葉門人待在韓國的機會,但是伊斯蘭恐懼症還有對難民的刻板印象,短時間要將其消除並不容易。擁有亞洲第一部獨立《難民法》的韓國社會,未來在難民議題上的挑戰,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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